超龄学霸21岁初中毕业 放弃重点选县中

摘要:

21岁的伍洛,终于完成了她的义务教育阶段。她曾是我的学生,七年前我去凉山一所村小支教,她在班上年龄最大,成绩最好。此后,求学路的不顺,日渐被“第一名”的成就感取代,伍洛越来越想赢,发誓要走出重重叠叠的大山。这个夏天,我再次回去,探访昔日的学生,但她走出大山的愿望尚未实现。

文、图、视频丨罗晓兰 编辑丨陶若谷 剪辑丨张歆玥

“失败”的中考

2018年春天,索玛花盛开的季节,我遇见了伍洛。在一堆孩子中,她长得最高,鹤立鸡群一般,坐在最后一排,神似网球运动员郑钦文。同学课间在泥坑边弹玻璃珠,吊着两行鼻涕,她不玩,坐在课桌前一笔一划写字。我们玩老鹰捉小鸡,她会过来当母鸡。

那时她13岁,上小学二年级,当班长。我是她的支教老师,当班主任,教语文和音乐。学校在村里,离西昌近200公里,到乡里要走一个小时。村民爱和她开玩笑:你是老师还是学生哦?

伍洛是班里的老好人。儿童节,被高年级选中跳舞,引来一些同班女孩的嫉妒,孤立她。她一直隐忍,直到有人将实情告诉我。青春期的身体也让她自卑,走路驼背,含胸,夏天满头汗也不肯脱校服外套。月经成为窃笑对象,她把卫生巾裹进黑色塑料袋,藏在书包里层。

不过,伍洛很喜欢跟我家访。家长们讲彝语,我一句听不懂,她当翻译。慢慢话开始变多,谁家爸妈吵架,谁和谁闹别扭,谁是孤儿,在亲戚家轮流住,受同学欺负,一口气讲一长串。也学会了我们老师的话术——“孩子回家做作业吗”“不能光打骂,要教育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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支教时的二年级班。

这个夏天,我再次回到凉山,住进伍洛家。高山的午后,烈日灼烧皮肤。我们一起下地干活,挖洋芋。她55岁的妈妈用上了智能手机,基本能听懂普通话了。爸爸为了每月省下10块钱的套餐费,还是用老年机。

聊天围绕日常进行。今年的洋芋不好,秋收的玉米一般也卖不上钱。牛羊和猪是主要经济来源,但不久前小黑猪生病死了。过彝族年、做毕摩,也要宰杀。做毕摩是当地一种宗教仪式,六七月份,家家户户都要做,祈福下半年的顺利。

伍洛家在山顶,彝族民居,没有餐桌,火塘架起锅,吃饭端着坐一旁。母亲负责接待,不会讲,就用力笑。父亲坐在角落,抽着烟斗,一言不发。家里6个孩子,伍洛排行老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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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洛的爸爸妈妈。

哥哥是老大,学历最高,说话最有分量。伍洛成绩好,也让这个二女儿有了存在感。她上学第一年,就得了公益组织发的奖学金,300块。在当时,是这个家庭卖10只鸡的收入。妈妈高兴得流眼泪,爸爸没有夸出口,只说,原来上学还可以给钱啊?!

此后,她一直拿一等奖。但有一次,数学考了98分,其他人都没上90。颁奖那天,当时的班主任找到她,说你拿过很多次一等奖,这次给第二名怎么样?伍洛知道,班主任跟第二名走得近。但她说,行吧。奖金降到100块,她当时想,“能不能奖状给第二名,把钱给我。”

如今再聊起这事,她说 “我现在肯定不同意,成绩明明摆在那了”,伍洛的声音提高,比当年更有底气了。

这次中考成绩出来,她发了脾气。总成绩比平时少了十多分,在班上落到第二名。她觉得,肯定是被分班影响了。

伍洛就读的县中,两个重点班。按她的讲述,两个班原本是平行的,但初二下学期,学校按成绩重新分班——伍洛和一些尖子生,分到了隔壁班。学校希望提高隔壁班的平均分,在中考时pk县城另一所中学。

班主任换了,任课老师也变了,学生们不想换,但初三开学时,学籍已经自动转过去。某天下了晚自习,校长经过,说你们别死读书,要注意休息。一群人中,伍洛最先呛他: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?校长黑着脸走了。

她一口气讲完了这些,然后责怪自己,觉得考太差了。

和城里的尖子生说考差了不一样,在伍洛的坐标系里,第一名意味着拥有最大概率走出大山,差一个名次就有可能阻塞。她所在县只有一所高中,在全州排名倒数,过去十几年没有出过一本生。伍洛以考上985,211大学为目标,需要排到全班第一,全县前三,再去州重点高中的重点班,才有可能性。因此她对中考寄予厚望。

初一期末考试,她一口气拿回家8张奖状,总分和3个单科都是全县第一。初二是全县前三,一直是班上第一名。但是到了中考前几个月,她开始失眠,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醒,以为天亮了,一看手表才4点。熬夜在宿舍刷数学题,越做越不会,在台灯下急出了眼泪,又担心被人发现,不敢哭出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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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洛的奖状。

其实,她的中考成绩不算“失败”,可以上凉山州重点高中的普通班。她所在的乡里没有中学,学生挤到县城,一个年级22个班,每班六七十人,单纯用数学比例来算,已是佼佼者。

但她想上重点班。她打听过了,普通班“学风一般,考上好大学的少”。这半年,她时不时给我发消息,聊起中考,6月底,突然变得安静。我主动问起,她在电话那头低着嗓音,说没考好,在想填志愿的事。

“他们都认识我的名字了”

来伍洛的乡村小学支教时,全校5个年级,一个年级一个班,由附近四个村的孩子合并到一起,还有少数是老家没小学,借宿在这边亲戚家的外乡孩子。伍洛所在的班,性别比例严重失衡,只有11个男生,大多数是女生,10岁左右超龄的也不在少数。

他们基础差,二年级拼音认不全,语文第一单元测试平均分10分,第二单元8分。学生们常旷课、请假,因为“妈妈说要喂猪”“今天家里做毕摩”,作业完不成是晚上开灯被骂,“爸爸说再写电坏了”。山上基础设施差,经常停电或跳闸,村民不懂什么原理,就不让孩子长期用电。

撤点并校大潮,完全轮不到这里。教育局的人介绍,2017年该县财政收入仅8270万元,师资严重不足。乡镇小学名额有限,学生得排队才能上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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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支教的村小,最右侧的板房就是二年级教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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墙上写着“知识改变命运”。

伍洛每年开学都会哭闹。一家人的吃喝从土地里刨出来,日子苦,家里的话事人奶奶,只允许男孩上学。

年长4岁的哥哥最先读书。村里2011年通电,哥哥起初点燃捆好的竹子,用来照明写作业,烟熏了眼睛,伍洛也凑前看。她恳求哥哥在假期借给她校服穿——校服是黄色的,肩膀处各镶了一道白边,她至今记得——干活会弄脏,10天一次的赶场才穿,再背上书包,佯装自己是学生。

后来弟弟也上学了。她和姐姐留在家,放牛羊。伍洛最喜欢去一个悬崖边,能远远望见隔壁村的小学。山里一天两顿饭,清晨干活,晌午吃过早午饭,村民再次下了地,天地安静,风把上课铃声、学生打闹声送过来。运气好的话,能听见老师的讲课声。

她听不懂普通话,仍静静地听,幻想有天赶着牛羊经过教室,在窗边听课。她和姐姐在泥地上用树枝学写阿拉伯数字,请哥哥来打分,看谁写得像。

伍洛梦见过自己成了神话里的小女孩。那是妈妈讲的故事:一个天生额头长角的彝族女孩,妈妈被土司抓走,她去营救,路上遇到坏人,但女孩会念咒语,挡路的蛇变成利刃,额头的角变成了金银。最后,小女孩救出妈妈。醒来,伍洛摸自己的额头,看是否长角。“有钱就可以上学了”,她当时想。一天天过去,额头光滑如初。

直到邻村建了支教小学,免学费,包午饭。妈妈不顾奶奶的反对,帮伍洛和妹妹都报上了名。但奶奶撒泼打滚,天天闹,说孩子都去上学了没人放牛羊和猪,要累死自己。伍洛不忍心看妈妈哭,主动说不学了。不久后,奶奶生病去世,她在12岁时上了一年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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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夏天,伍洛和家人给荞麦脱粒。

我支教一学期后离开,头些年,她每个月至少和我通一次电话。主要是倾诉。

父亲爬树晾猪草摔下来,断了腰。表姐被酗酒丈夫家暴,离婚要赔彩礼……说的最多的,是姐姐在浙江小作坊串珠子,手常被戳破,每天要坐10多个小时,一个月只放一天假。姐姐比伍洛大3岁,村小建成时,已经到了彝族女孩举行成人礼、能嫁人的年纪,成了家里唯一没上学的孩子。

她在浙江打过工,不识字,一个人不懂打车,不会买机票。几年前相亲结婚,今年带着孩子在青海的工地上,丈夫高空作业,她帮忙做饭。又怀了二胎,回家休养,不识字,去不了大医院,要伍洛带着。在身份证上,伍洛今年24岁——因为超生,上户口时家里按惯常操作,将她和姐姐上成了双胞胎,被登记为同龄。

相比姐姐,伍洛尝到了读书带来的甜头。初中物理指导她关电表,换灯泡,修插电板,家里的电路都是她处理。曾经自卑的身体,生物课本也给出了答案。她总是考第一,名字经常出现在校园广播里,写进红纸贴在升旗台边,去另一所初中考试,发现别人知道她,“他们都认识我的名字了”。

后来支教点撤了,伍洛“老好人”的包袱也渐渐放下,经常跟我吐槽,对老师也吐槽:有的老师常请假,一走就是一两个星期;还有的在外面开酒吧,晚上赚钱,白天上课坐教室里睡觉,让伍洛把教案板书抄在黑板上。

她六年级时,托县城的舅舅帮忙,终于转到了县里。晚上熬夜看书,学校不提供热水,就用冷水洗澡。周末同学都回家了,她趁安静,留在宿舍学习两整天。这里没有奖学金,但考好了,数学老师会自掏腰包,奖励50块。

上初中的时候,她已经成年,学校里有人恋爱。伍洛的抽屉里,也会不时冒出几个橘子、苹果,同桌问起,她说是自己买的。情书送来,她直接撕了,扔进垃圾桶。跟我聊起这些,她又有点后悔,没有看看写了什么。

有男孩释放好感,她会说,你跟我妈妈同姓——亲戚不能通婚。在她的价值观里,恋爱等同于婚姻,而婚姻等同于无休止的生育、劳作,以及丈夫的家暴和酗酒。我逗她,也许会遇见跟你相爱的好男人呢?她回答得果断,不会的。

她说一切以学习为重。凉山州的那所重点,是她的梦中情校。六年级就开始熬夜,想考那里的初中。冬天北风叫得很大声,她没有台灯,到宿舍外借路灯看书。彝族年放假,屋檐挂着冰凌,兄弟姐妹们走亲戚,她独自留在家,几厘米的矮凳当桌子,蹲在火塘边做作业。

小升初考完试,她鼻血流个不停,送到医院,医生说,是熬夜加长期不运动导致的,住了7天院。这时,那所重点校打来电话,说成绩够了,但复核时发现超龄了。

伍洛解释了一通,讲自己当年上学多么艰难,没用。后来她告诉我,她其实知道关于年龄的规定,但想着,万一自己考得“特别特别好”,被破格录取呢?那次唯一的好消息是,住院费报销下来只花了几百元,“幸亏我们家是贫困户。”

出路的分岔口

支教点撤了后,村里的孩子陆续去其他学校就读。除了同一所初中的几个人,伍洛跟多数小学同学多年未见。今年7月,我回去探访以前的学生,伍洛陪我一起。

在村路的分岔口,一个女人赤脚走出来,我们认出是副班长,当初抢了伍洛奖学金的“第二名”。她拿出辣条招待我们,两岁的女儿从沙发一跃而下,副班长娴熟地抱住。

她比伍洛小几个月,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。在网上认识了老公,跟他私奔到外地,怀着孕回了家。我忍不住问,为什么成绩这么好还辍学。副班长笑得大声,她说和一个来借读的同学产生矛盾,老师认定她是霸凌方,她因此被爸爸揍了一顿,无心学习了。

副班长接着讲,那个女生如今留在村里,和表哥结了婚,跟婆婆不和。伍洛在一旁尬笑,除了夸夸孩子可爱,再无更多话,闲聊草草结束。

在另一个深山中的村子,我们迎面撞见伍洛当年的同桌,带着一堆侄子侄女,去河边摘野草莓。她也早早辍学,去年结了婚,和丈夫婚前只见过一面,“现在也不熟”,同桌淡淡地说。伍洛跟她问好,闲聊几句,也没话了。

转过头,伍洛向我倾诉,说这样的场合下,自己实在不知道说什么。问结婚过得好不好,引起别人伤心,是自己的罪。万一人家幸福呢?——那更不行,“我受到感染,信了怎么办,会动摇学习的决心。什么年龄干什么事,要分得清。一个文盲能给孩子带来什么,以后孩子会怨恨父母给不了幸福。”

她坚信学习是唯一的出路,即使不是,也是最快的捷径。初中同学中,父母不少是领导、医生、老师,这些家长会主动给孩子补课——在她看来,这是最关心孩子的做法。中考反超她的第一名,被当老师的父母送到成都补课,回来吹嘘成绩提高源于“花了1万”。她跟同学就聊学习,新的课本,更有效的方法,互通有无。要是谁聊起少女心事,她就不理,或转移话题。

碰到同桌,害怕尴尬,伍洛没有跟我去她家里,而是在路边等我,跟一个考学的男孩闲聊起来。

男孩比她高3年级,也是拿奖学金的人,上学晚,今年23岁,刚高中毕业。家里接连发生变故,大哥、二哥相继不在了,他受到打击,高考失利,想放弃大专去打工。伍洛劝了他一路,男孩说,考上高中的本来就少,几年前,当地移风易俗,禁止高彩礼,不少女同学被家人安排,抓紧结了婚,在家带孩子,或去打工,也算是一种主流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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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我的学生在试卷上写“长大以后要去打工”,如今成了现实。

而我当年支教的班级,45个学生中,大约15人继续求学。一部分女生初中没读完,去东南沿海打工。近一些的在县城工作,或在亲戚家当保姆。一个辍学的男生,到江苏工厂打工,不习惯,跟堂哥吵架,骑共享单车想回家,但骑出几公里,就被堂哥追回去了。下个月,他要去西藏干活,高空作业,工资过万,风险也高。

当年支教,学生们送我索玛花,带泥的土豆,漏了气的沙琪玛。离开的时候,一群人早早等在校门口送别。如今他们各有各路。

伍洛觉得自己能读书,已经是个奇迹。“年龄越大,家境越差的,越珍惜读书机会”,她介绍说,这也体现在分班上,初中重点班的都年满17岁。她仍然是班上最大的,不过在同学面前,也会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。

回到伍洛家,天空尽头出现丁达尔效应,光路洒在层叠的山峦上,我感慨真美。伍洛瞟了一眼,“有什么美的,这些山我都看烦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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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洛家门口的山。

中考后,她觉得自己考太差,四处咨询,查各校的本科率,拿不定主意。不知去州重点校的普通班,还是去其他学校的重点班。跟舅舅商量完,又跟哥哥商量,最终她填了第一志愿,一所“重点班”本科率是百分百的县中,曾有学生考上清北。

伍洛被“重点班”录取后,坐了5个小时的班车去报到。那里山更陡,浑浊的金沙江奔腾而过。她和一起考过去的同学自嘲,“都说要离开大山,却去了更多山的地方”。

暑假,伍洛卸载了刚开始玩的快手,开始预习高中课本。上初中后,她不敢再熬夜,晚上11点半前睡觉,早上5:30起床——比同学早起一个小时,先去操场跑步锻炼,第一个到教室背单词和古诗。数学题可以半夜醒来时琢磨,天亮后就会做了。

地里收完洋芋和荞麦,新种下秋收的荞麦,又开始摘花椒。她一边摘,一边听书——伍洛和妹妹共享一部手机和微信,别的不玩,就爱听书,最喜欢听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。按她的理解,理科靠刷题,文科靠积累。她觉得学习不苦也不累,从不会想放弃。

我们去看望同学时,她一路塞着耳机,听英语单词。初二降到全县第三名后,她跟第一名详细做了对比,差在英语和语文上。她定下了大学目标,3年后要考来北京,和我团聚。